吴佐仁 仙岩雪霁图
温州史上山水画家不多。唐宋名家久远，姑置不论，明中前期有谢庭循、任道逊、姜立纲，任画大笔横扫，有张大风气象。传谓姜画近似黄公望，从已有的署名姜画者看，却是中规中矩，笔简意薄。晚明有林增志尚书画山水，近似吴门画风，至康熙间瑞安蔡家挺已近于水末微澜。乾嘉间项维仁早年流浪金陵，亦学吴门，兼擅造园，称为“本朝永嘉第一”，又以布衣身份与张泰青、郑星平、周藕农诸先生结社，与苏璠、潘鼎、七道士游艺。画家擅长形象思维，以之入诗，往往诗画俱可观。十几年前我整理项维仁诗集，其中《题〈冒雪游仙岩图〉同王无欲、苏鲁美、僧景方作》古诗一首，大为壮观，诗云：
岁维乙卯春之初，横阳王郎同二苏。裹粮招我搜雲区，有衲也来攀飞裾。欲登雁荡天模糊，彤雲连海冰折车。斟酌泛棹回南湖，扁舟直抵化人墟。大罗山好亦堪娱，披裘着屐经崎岖。子由作文工养吾，黄河泰岳曾追摹，此为小品乃其馀。王洽泼墨兴更殊，林峦到眼供染濡，怪石欲遣秦鞭驱。瞿昙圆公诗格臞，非禅非律心慕儒，岚光烟影见真如。余也可称胆气粗，凭凌峭壁如猿禺，是时雪大风乱吁。高峰垒玉石溅珠，仙关掩隐天花敷。飞泉眩目倾琼琚，直入阴洞粟起肤。只宜逃暑凉尘躯，严寒排闼真狂狙。山灵莫笑诗人愚，如此豪游千古无。兴阑提榼归精庐，战寒拇阵空醍醐。俄而雪止冰轮舒，忽讶大地笼晶壶。醉眼相看各欷歔，百年此乐幾逢诸。人间佳景原不孤，闲情能得如吾徒。涤荡肺腑洁眉须，此生始知良不虚。乘酣磅礴偶成图，雪泥鸿爪又何须。掷笔大呼吁嗟乎，如此豪游千古无。
起笔直陈其事，招友同游雁荡阻雪，回棹攀游大罗山，笔势转折。继以苏子由、王洽、圆公喻指诸友诗画豪情，衬我“胆气粗”。中间一段大笔挥洒，极尽游山之景之情，读之如临其境，如在眼前。结句大呼“如此豪游千古无”。下一段雪霁回山，感叹“百年此乐”难逢，“乘酣磅礴”画图，掷笔再呼“如此豪游千古无”，回应前一段游山之乐，意犹未尽，击节三叹。——可惜有诗无画，颇为憾事。
近观瓯海博物馆“山壮气象 水湛清华：吴佐仁书画作品展”的巨作《仙岩雪霁图》画仙岩三瀑全景，广庭之下，凛凛然有冰雪意，马上联想到了项诗《题冒雪游仙岩图》，以此画回应此诗，相得益彰。
吴画右侧底部起笔寒松一组，继以巨岩夹道，由山路上行，“怪石欲遣秦鞭驱”。
丛莽洇灭之处可见雷响潭一沤，以淡墨作凝冰，冰面雾气升腾，山涧霰雪濛濛，潭上山崖合峙之处出以悬瀑。画面左侧山脚另起一组山岩，沿山路拾级上行，与右侧山崖合拢，汇成梅雨潭，梅雨瀑宽而水势宏大，“飞泉眩目倾琼琚，直入阴洞粟起肤”，遥应雷响潭。瀑上左侧有高崖直抵云霄，与右侧雷响潭前后并峙相对。构成画面中景主体部分。上方远景有叠嶂斜横过画面，排闼汹涌，收拾气势向左上聚拢，“凭凌峭壁如猿禺，是时雪大风乱吁”。左上角雾雪迷蒙之处有龙须瀑，似从天外悬垂，“高峰垒玉石溅珠，仙关掩隐天花敷”，此处亦实亦虚，用笔草草，殊为精到。右上方远山皑皑，浓云如织。画至此，不知画师有没有“掷笔大呼”。
《雪霁图》纵一米九，横一米八，近似方形，画面中心点到四个方向等距，不容易造势。吴画通过云山走向的偏斜处理，有一股自右下向左上的奔涌之势，左下有梅雨潭押住画面，与右上角山崖、雪雾的流动性形成对比。总体画面可以看作一个不均等的三角向左侧倾斜挤压，近实远虚、左实右虚、下静上动。
画山水以雪景、夜景为难，前人画《赤壁赋》所作夜景大多近似白天，惟近人黄宾虹最擅夜山。画雪景者稍多，惟马远《寒江独钓》堪为千古绝唱。大抵夜景至实，雪景至虚，作画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皆非易事。吴画学陆俨少，而此图近似《雪景寒林图》，以雨点打皴，兼以王籧常重手法写画，悬肘推笔，故笔笔着实，笔笔分明，画山崖似屏障，画瀑流如铸铁，画古松似武夫，画云霭似野马，好似个铁打江山。
史载项维仁豪迈好酒，生性耿介，其画皴线密密麻麻，打点密集，落笔很重，似乎要摁到纸里，黄宾虹称之“秀雅”。七道士较之更甚，画似刮铁一般，潘鼎画兰画荷梗也是重手，或许乾嘉盛世之下的温州有一班牛脾气怪脾气文人，殊不知三百年后有人暗合。吴师早年因为成分问题失学从艺，与陈我鸿、吴永良、叶玉昶、董楚平、王敬身、陈铁生一班长者相识，与王学钊、吴明哲、李岂林等组建过文联，诸君多怀郁勃之气，寄托歌诗书画，我行我素，我用我家法，也算三百年后的非主流。陈我鸿早年曾流浪泽雅，与吴相识，借乃师陆俨少的册页于吴临摹百余件，居然结缘一生，但是吴的气质究竟不似陆画的浪漫，敦实的身躯里蓄积着豪迈，令人想到金冬心的古拙，也有一种野逸。其画每有过不及之处，粉本却多从写生得来，正如其诗作的不事雕琢，与古人同调，与天地同调。今以其画《仙岩雪霁》对照项诗《冒雪游仙岩》，大概可佐一证。（作者系温州博物馆副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