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19世纪中期在英国兴起的手工艺运动，威廉∙莫里斯是绕不开的核心人物。今年夏天在南京博物院展出的“不止于艺——威廉∙莫里斯与英国工艺美术运动展”，展出了来自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所藏的120余件展品，涵盖织物、陶瓷、家具、彩绘玻璃和设计手稿等等，旨在让公众近距离感知英国工艺美术运动中“美的灵感”与“美的制作”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呈现，了解其中的审美趣味和设计理念——即以工艺美术推动英国维多利亚后期“古典美”向现代审美转型，融合美与实用，把设计为生活、设计为民众的理念嵌入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建筑和室内设计之中。
呈现在壁纸、织物上的“莫里斯纹样”可能是最为人们瞩目和熟悉的——无论是“草莓小偷”“布雷尔兔”，还是那些富有律动感而清新自然的植物纹样——它们不仅在当年进入英国家庭被制作成挂毯、沙发，如今也变身为服饰、家居、文创衍生品上的标志图案而流行。那么，这股潮流何以发生？那便是设计源自生活，在大自然中寻求灵感。
英国手工艺运动所提倡的是复兴中世纪传统手工艺的生产模式，针对机器化大生产时代下相对单调而廉价的产品，重新定义精美和实用；而以莫里斯和韦伯为代表的一部分设计师，其审美趣味承接了“拉斐尔前派”对自然之美和中世纪文化的欣赏，加之乡村野趣和英国人普遍对园艺的热情，使得他们在设计中频繁选取典型的英国动植物。其中，极具代表性的百合、雏菊、黄水仙等花卉，猫头鹰、野兔、狐狸这样的动物，都是英国田野中常见的，而且它们各自在宗教、诗歌、民间故事中有相对固定的象征寓意。这些本土化的形象兼具审美和教化的双重功能，于是，以莫里斯为代表的一批英国设计师极大地促成了崇尚自然纹饰和天然材料的审美流行。值得注意的是，有心的设计者没有单纯沿用传统纹样或工艺，而是充分挖掘异域文化中美的形象与手艺，表现美术与技艺的高度结合、传统和现代审美趣味的有机统一。
“复古”是工艺美术运动中突出的一面。这不仅体现在就设计主题采用圆桌骑士传说之类的宗教故事和抒情诗歌，或借鉴中世纪书籍插图，在织物和器皿的图像边缘嵌入拉丁文字，更体现在力图恢复各地的传统工艺来融合设计风格。譬如，展览中有一件由菲利普∙韦伯设计的柜子，其造型源自16世纪，工艺上也采用了中世纪的银箔和漆工艺，但特别之处在于柜面装饰由排列规整的“几何化”雏菊图案组成，昭示了植物元素纹样几何化、抽象化的发展趋势，而这一特点随后在英国本土设计的印花布料中格外突出，即以抽象化的植物与线条、块面的不规则组合，呈现出更为简约灵动的效果。由吉姆森设计的木质扶手椅，其框架的制作采用了流行于17世纪的“线轴车削”工艺，简朴方正造型之中有圆润的效果，将新古典和现代的审美趣味相融合。此外，查尔斯∙阿什比为手工艺行会设计的书写柜，则是综合了雕刻、金属和皮革加工等工艺，借鉴17世纪西班牙的一种带底座的书写柜造型，集书写、储物的实用功能，还兼具工艺装饰的美感。
当然，“复古”的灵感也离不开东方世界，我们很容易在那时陶器纹样和烧造技术中看到中国、波斯文化的影响，或在壁纸、家具中窥见东方的木版印刷、镶嵌和漆艺技术。展品中由拉斯金陶器工坊制作的一只大碗，属于欧洲人学习中国高温窑变技术而仿造的器皿，有类似钧窑的窑变效果，其釉彩稳重典雅，富有东方美感；而马丁兄弟设计的龙纹罐表达了对东方瓷器的喜爱和模仿，在造型、釉色和刻花方面学习传统“东方”陶瓷技艺，但在“龙”这一典型的东方神兽形象上，却呈现出长有翅膀、口若喷火的西方之“龙”模样。威廉∙德∙摩根公司设计制造的一件彩绘陶器，从造型和装饰图案上判断，其原型来自中东，在草丛中信步的孔雀，形象高度风格化，瓶颈上漩涡状郁金香纹样，也与波斯图案一贯注重韵律感和装饰效果相一致。
如果说“复古”只是手工艺运动中的一面，那么“开今”就是其另一维度——注重材质和实用功能，以及由繁化简、个人定制的设计特点，与世纪之交转向现代审美和设计理念同步。而正是在这一点上，莫里斯的后继者走得更远，开启面向“现代”设计的一面。
例如，在天然气和电力广泛使用之前，壁炉所在的活动空间，常常会被精心设计。设计师沃塞认为，壁炉应当使用有限材料和简洁的设计，避免打扰屋主沉思，于是他设计的铸铁壁炉造型相当简洁，工艺也不复杂。阿什比则考虑到传统银器餐具笨重、风格浮夸的问题，他设计的银器餐具往往采用半宝石和银丝结合的工艺，造型更为轻盈、优雅，兼顾材质与美感的统一。此外，受现代艺术潮流影响，新一代的手工艺人愿意表达新的审美趣味。比如，由伦敦艺术家罗杰∙弗莱等人筹建的“欧米伽工作室”，其整体设计风格深受当时法国后印象派艺术影响，并且具有国际视野。其设计特点在考虑功能和委托对象的需求之外，甚至效仿当时立体派拼贴手法，或者尝试仿制中国工艺。展览中有一幅设计手稿，不大的描图纸上使用铅笔、粉笔、水粉和拼贴表现长颈鹿图案。实际上，非洲的动物形象与当地植物纹样，曾多次被欧米伽的设计者吸纳，而这件设计最终由专业的木嵌手艺人制作完成，使用不同木材的纹理和色调清晰展现了平面化的长颈鹿形象，实现了现代艺术中几何抽象、拼贴与原始趣味的整合。再如“睡莲池塘”图案，灵感源自莫奈绘画的主题，但他们采取更为抽象的“泼彩”手法，同时受东方漆器效果的启发，这一设计图案最终成为结合东方趣味与抽象画风的屏风和桌子。
（作者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