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伟：作为一名青年鉴定家和书画家，你如何看待书画鉴定和书画创作的关系？
张蔚星：我学习书画鉴定，起因是对传统艺术的热爱。三十多年前，我开始临摹古代书画，临摹多了，就发现里面有问题，有的名家作品并不好啊？有的画作和画家风格不一致。为了追寻这些问题真相，我开始了书画鉴定生涯，没有生计的考虑，也没有成名成家的想法，就是喜欢。
有了对传统艺术同情和理解，学习起来才会亲切自然。中国书画的学习方法，主要是临摹，要有种将原作临得惟妙惟肖本事。临的过程，也是鉴别、观察、调整的过程，往往要经过多次临习，才最终接近于原作。这个过程就是学习书画鉴定，最基本最有效果的方法。如我临写先秦《石鼓文》三十多年，有五百通。每次临都有新收获，古人说“真积力久则入”。
中国历史上的书画家兼鉴定家有很多。如唐代褚遂良、宋代米芾、元、明时期赵子昂、董其昌都是书画家而兼鉴定家的。近现代则有张大千、黄宾虹、吴湖帆等人。我认为，书画家不一定要成为鉴定家，而鉴定家必须是书画家。没有丰富的运笔调色之功，就不可能有高超的眼力。毕竟，实践才能出真知啊。
写字、画画是练手，读画、鉴画是练眼，二者相结合，才能成为合格的鉴定家。现代书画鉴定家启功、谢稚柳、徐邦达，王季迁等人，都是在书画创作和鉴定上双丰收的名家。我今后目标，就是向这些前辈们学习。
王宏伟：鉴定看起来很神秘，看一眼就能识别年代、作者和真赝，这样的本领是如何锻炼出来的？或者说，鉴定家需要有什么样的修养？
张蔚星：一眼就能够看出真假，这需要一个长期的积累过程。我学习鉴定已经30年了，专业搞书画鉴定也20多年了。没有时间的积累，一切就无从谈起。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每天都泡在里面。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画读画。我曾经用2年时间，将30册《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中所收录全国公私藏家10万件书画，逐一鉴别其真伪。这些书画虽是经过大家们看过的，却仍然有真伪讨论空间。你眼睛富，看得多就能鉴别好坏真假。多看、多想、多写笔记，像韩信用兵那样多多益善。就肯定能够练出好眼力来。到目前为止，我看过的书画在5万件以上，加上画册、拍卖会上所见至少在20万件以上。
说到鉴定家的修养。我想从早年经历谈起。我十岁随金成生先生学书法，画则主要是自学。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辈子和书画鉴定有什么关系。金先生对我最大的影响，是对传统艺术的仰慕和养成手不释卷的读书习惯。金先生认为，中国书画的优秀传统，建国后被破坏的非常厉害。学习书画如果对传统文化没有同情与理解，是无法进入其堂奥的。我从13岁起，就基本上只读线装书看旧画册，写字也是只写三代钟鼎文和秦汉铭石。宋代以下的书家作品是不碰的。学画也是从芥子园开手，上追到四王、四僧、明四家、元四家。在此期间，我主要精力不在书画上，而是用在文史哲方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了数遍。我完全沉醉在过去的历史中，觉得自己是个古人，而非现代人。我理解古人为什么会这样写字、画画、刻章。这些，对我二十五岁之后立志搞书画鉴定，打下了基础。现在，我还是每天看二小时的书，主要是旧籍。古人说醉乡广大，我在传统文化中一醉三十五载而未醒。感觉非常幸福。
我认为，书画鉴定家首先要是个读书人。文、史、哲方面的要籍应该反复看，读通读透。没有学问的鉴定家是走不远的。二十年前，我去看望徐邦达先生，他屋子里面堆满了线装书。他那时已经近90岁了，还在查资料改稿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没有文献学的功力，对古代书画辨伪上往往会主观臆断，差之毫末。张珩、徐邦达这些大家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他们在文献、版本、考据等方面功夫是现代鉴定家不可及的。其次，要有文艺学修养。能够写诗、填词、写古文，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走到古人书意、画境里面。这方面谢稚柳、张伯驹都值得我们学习。书法鉴定中对草书、篆书的识别，绘画鉴定中对画法出现时代的确定，如唐代是不可能出现徐渭式大写意花鸟的。都需要掌握牢。总之，书画鉴定的功夫在书画鉴定之外。没有扎实国学基础，没有宽广知识面，没有丰富书画实践经验。你的鉴定之路，就走不远。对青年鉴定家来说更是这样。
王宏伟：今年嘉德和保利的春拍都已经落槌，你如何评价今年书画市场的整体表现和重点拍品的表现？改革开放以来，艺术品市场的走势是什么样的？
张蔚星：我对当前的艺术品市场并不乐观。近来很多人都在谈论黄宾虹山水3亿落槌。张大千的人物又过千万。仿佛书画市场连猪都会飞了。其实，我们只要看上海、北京的拍卖公司都在大面积减少拍品数量，一些公司今年春拍的作品只有去年秋拍的一半。很多拍品都在底价成交，没有大幅度上涨。这些现象都足以表明，今年艺术品市场并不好。虽然有创新高价格的书画，却并不代表整体市场的回暖。这个冬天实在太长了。我不懂经济学，说不出来什么道理，只能就事论事。
改革开放以来的艺术品市场，改变了一千多年来，中国艺术品都是通过私下交易为主的格局。出现了西方式的公开拍卖为主，私下交易为辅的新格局。目前中国已经从温饱走向小康，人们开始从物质的追求走向精神的追求。大力发展文化产业，是目前重要课题。中国艺术品市场也会随之真正兴旺起来。我们再用20年时间，一定会成为世界最大的艺术品市场。
王宏伟：近现代书画鉴定家中，有哪几位大家，他们各自的特点和风格是什么样的？你最想学习的是哪一位？
张蔚星：关于近现代书画鉴定家，我写过一篇4万字的文章《民国收藏家》。就包含了几位近代书画鉴定家。近现代的书画鉴定家和收藏家是合二为一密不可分的。具体来讲，有传统型鉴定家如吴湖帆、张大千、黄宾虹。他们虽然也在国家机构短期任职鉴定书画，主要还是以私下购藏为主。还有从传统走向现在的鉴定家，如张珩。他是新中国书画鉴定体系的开派大家，他自己藏书画、写画录、还建立了书画鉴定学体系。谢稚柳、徐邦达对书画鉴定的理解方法各不相同，却和张珩一样，一生在国家文物机构任职，和旧式鉴定家不同。
徐邦达的鉴定方法比较科学，对古书画的笔墨、著录、纸绢都有一套样板标准。是个真正职业鉴定家，比启功、谢稚柳等先生要纯粹得多。谢稚柳同样也是重视笔墨的，但是对文献著录重视不及徐邦达。比较玄一些，接近“望气派”。启功先生晚年精力分散了，对书画鉴定反不及早年用功。我主要学习徐邦达的方法，也兼取谢稚柳、启功两家。
王宏伟：你曾说过“四十到五十岁之间是一个书画鉴定家的危险期”，这句话怎么理解？
张蔚星：我说的危险是你有了一定成绩后，社会上各种诱惑会多起来。你要有定力抗得住。我平时的生活，就是在书斋里面一灯、一桌、满屋子的书。在单位的工作是读写、回家也一样。只不过换了个地方。
但是，最大的危险不在外界，而在内心。书画鉴定是靠时间积累的，量变到质变。五十岁后人的思想会固化，对旧东西的突破性减弱了。书画鉴定是需要不断突破的，不能为前人定论所囿。只有加强内在修养和开拓视野，才有可能发现前人结论中错误的东西。同时，也能寻找到自己发展的方向。所以，我现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王宏伟：你是如何走上书画创作之路的？
张蔚星：我自幼喜欢书画，十岁拜金成生先生为师。后来向苏金海、乐泉、吴振立等先生请教。以自学为主，求教前辈为辅。近40年来，我从唐碑开始到甲骨文，临学过的碑帖有百余种。30岁后，以篆、隶、章草、二王为主。我书风崇尚古雅。特别是我的章草有篆、隶古法，没有流行书风的习气，自己相对满意些。画则完全是自学了，从画谱入手。以山水为主，风格上接近于石田、石涛、石溪。不追求大场景，在一丘一壑之中得人和自然统一。偶作花卉也是以笔墨的情趣为主。我书画目前有点风格。而未来对我来说是个谜，且行且看吧。
王宏伟：你在书画创作的理念和追求的风格是什么样的？
张蔚星：我认为一个书画家的理念应该是活的，在变化之中。我也不知道将来自己会写出、画出什么样子来。但我有自己审美底线：古雅、淳厚，宁可粗野、朴拙一些，也不能巧媚、甜熟。今后，我的书画会更加突出主体性，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王宏伟：中国书画的欣赏门槛比较高，人们在博物馆里见到往往不得其门而入，那么宋元明清书画尤其是绘画各自有什么特色，在艺术史上分别处于什么位置？
张蔚星：这个问题太大。笼统地说，还不如看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我这里只想提一点，宋元明是一脉相承的，中国人的个性在书画中不断被扩展开来。发展到晚明，中国艺术界散布着浪漫主义的气息。书法是大草、奇字，画则是徐渭大写意。清朝入关后社会完全倒退，书画也从自由走向板刻，死气沉沉。四王绘画、馆阁体书法就是清代书画的代表之一。我们今天应该发扬汉唐开阔进取的精神，艺术上也应该表现自我的个性。一扫清人的颓唐之气。
王宏伟：中国历史上所有的画派都与江苏密不可分，您能帮我们梳理一下吗？
张蔚星：首先，我认为江苏历史上没有那么多画派。严格意义上的画派，出现的很晚，到明代才有，比诗派晚多了。画派对画家的作用，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现在大谈画派的画家、理论家，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往往很不高明。我认为用师承关系和友朋交游来研究画家，比用画派更有科学性。江苏画家自宋代后比较多，主要原因是这个地区经济发达、文化水准高。和画派没有必然的联系。
王宏伟：您自己平时也带学生，能为读者提一些建议，学习书画应该如何入门吗？
张蔚星：到今年为止，我在院校里面讲书画鉴定课已经有10多年了。我和同学们的关系是教学相长、互通有无的，不是旧式严格师生关系。我认为书画鉴定，完全可以靠自学成功的。就是有老师带你，也还是要靠自学为主。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要学好书画鉴定，最根本的是你要喜欢。发自内心的喜欢，如同追求一个女孩子，你真的喜欢她，用心去追就没有追不到的。只要用心，就一定能够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学习之路，古人说法无定法就是这个道理。王宏伟 张蔚星
注：王宏伟为新华日报记者、江苏省文化记者协会副秘书长。
